■骆慧琳 
  
  我是吃着阿满的猪头肉长大的。
  
  阿满是杀猪的,但他是一个有编制的屠夫,是供销社的一名正式职工,有劳保,有福利,有工资。用我奶奶的话说,阿满是一个吃皇粮的“杀猪佬”。在物质贫乏的年代,有一个与肉打交道的工作,阿满是别人眼中的“人上人”。
  
  阿满长得有点“粗”。他上身长下身短,肥大的身体仿佛随时会压跨下肢。粗壮而白嫩的手,似六月的塘藕。两只小眼被肥肉挤着,只留下一条缝。两颗阔阔的门牙闯出了嘴,像是随时要来扎肉。
  
  尽管阿满长相不上品,但我很喜欢他。因为他是我奶奶的远房亲戚,经常拎着猪头肉来我奶奶家。
  
  阿满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。那时,很少有人买得起自行车。所以只要一听到车铃声,我就会兴奋地大叫:“奶奶,阿满来了!”这时,阿满会边向我招手,边从车头的黑布袋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猪头肉。不一会儿,奶奶家的厨房就飘满了肉香。
  
  阿满时常穿一件黄色的打着补丁的衬衣,脚上是一双黄球鞋,梳着倒发,挺着大肚,说话不紧不慢,看上去像个干部而不像屠夫,但车架上载着的那些明晃晃的剔骨刀、分割刀、切肉刀,又明明白白提醒我,他确确实实是个“杀猪佬”。
  
  虽然我不是阿满的徒弟,但是他的忠实粉丝。只要阿满来村里杀猪,我就会丢下小伙伴,丢下老师布置的作业,像木墩一样站在他身后,聚精会神地看他如何下刀,如何切肉,如何剔骨。尤其当阿满用他那把锋利的尖刀,把偌大的猪头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时候,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,因为又有肉吃了。
  
  在阿满忙完整个屠宰工作后,东家会烧几个菜,比如,猪头肉、猪心、猪舌、猪肝等,热上一壶老酒,犒劳屠宰师傅。这时候,阿满会夹一块猪头肉给我。肉到手,我像捡到宝,躲进墙角,先用鼻子闻一闻,香;再用舌头舔一舔,鲜;然后咬一小口,慢慢嚼,直到把粘在手上的肉汁全部舔净后,又喜滋滋地回到阿满身边。这时,他会摸着我稀疏而无力的黄头发说:“小主,这么瘦,吃好点。”
  
  长大后,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又密又黑又亮,我想,那肯定是阿满的猪头肉发挥了巨大作用。
  
  确实,阿满就是我童年的神话。小时候,我是天天盼着阿满来我奶奶家,天天盼着阿满来村里杀猪。
  
  一次端午节,奶奶对我说:“明天去镇上买点肉,过个节,去勿?”我当然很乐意。第二天,天不亮就起床了,走了五里多山路,终于到了镇上。镇上的肉食店在热闹的十字街口,我们到时还没开张,但黑压压的人群已将肉摊挤个水泄不通。我站在街角,奶奶提着篮子拼命往人群里挤。一会儿,斑驳而沾满了油脂的木排档依次打开,露出了五个硕大的脑袋。我定睛一看,靠左边第二个是阿满,他穿着一件油腻腻的黑皮卦,手里提着一把沾满肉沫的大刀,亮着嗓子大叫:“猪头二角三,条肉六角八……”听着阿满圆顺而有节律的叫声,我忽然觉得,这些枯燥的数字,是那么诱人,那么有韵味。
  
  “阿满,给我来一斤条肉”“阿满,我要后腿”“阿满,把猪头给我”……阿满如一名红得发紫的大明星,被人大呼小叫着。而阿满显然习惯了这样的场面,不慌不忙,手起刀落,肉离秤起。“来,条肉,一斤二两肉,八角二分”“来,猪头一个,六斤半,一块六”。
  
  “阿满,猪头给我!阿满,猪头!”随着叫声,我看见阿满把猪头递向了一只高高举起的篮子。虽然那只篮子离阿满有点远,但他还是挪了挪身子,使劲地放了进去。那个把篮子举过头顶的是我奶奶。
  
  看到奶奶提着猪头的开心样,边上的人羡慕地说:“运气真好,能买到猪头。我们半夜就来排队了,还买不到!”
  
  回家的路上,我问奶奶,为什么要买猪头肉,为什么人家买不到。奶奶说:“买猪头实惠,一斤条肉的钱抵个猪头。猪头肉多,味道也蛮好的。家里人多,一斤条肉一餐就吃完了,一个猪头可以吃好几餐呢。猪头量少,一个猪一个头,不找熟人买不到。幸好有阿满,把猪头给伢。”
  
  但也不是每一个跟阿满熟悉的人都能买到猪头,如果去晚了,就没有;关系不深,就没有。因为阿满手里的猪头少得可怜,每天仅三个。所以,能不能买到猪头,全看阿满眼中的你。
  
  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阿满,其实都是为了他的猪头。
  
  虽然村里的人叫阿满“猪头”,但我仍坚定地做他的粉丝。并时常面对难以下咽的霉干菜,幻想有一天能成为阿满的干儿子。因为这样我就能天天吃肉了。然而这一幻想在我见到阿满的儿子后,彻底打碎了。
  
  一个清明节,奶奶带着我回娘家上坟。奶奶与阿满是同村人,虽然都住在山里,但奶奶娘家的条件明显比阿满家好。奶奶娘家是木结构二层楼的合院,阿满家是山脚下的三间泥瓦平房,地面是泥做的,凹凸不平,窗户用塑料袋遮着,不进风不透光。家里虽整洁,但阴暗而潮湿,屋子里全是霉味。
  
  我和奶奶去时,临近中午,阿满老婆正在烧菜做饭。只见她把一片菜叶往油碗里一蘸,然后迅速沿锅边一擦,又把菜叶放回油碗。青菜“吃”油,这么一点油,菜会鲜吗?
  
  正纳闷着,从灶膛里探出一个小脑袋,像一个因失水而没有发育的小冬瓜,穿着一件破旧而不合身的花衣,衣服上落满了柴草和烟灰,两个黑乌乌的眼珠怯生生地看着我们。阿满老婆说:“这是伢小的。”奶奶忙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纸包糖,放到他干瘪瘪的手里。他的嘴巴动了动,但终于没说什么,红着脸又迅速钻进了灶膛。
  
  奶奶示意我和阿满的儿子一起出去玩。山脚下,我们边扔石子边瞎聊,其实是我一个人在吹牛。说我们镇上的房子有多高,学校有多大,老师有多牛。阿满的儿子张着嘴巴,睁着眼睛,羡慕不已,就像我羡慕阿满有肉吃。我忽然问道:“你爸是杀猪的,你家一定天天吃肉吧?”他低下了头,过了好一会,才细声细气地说:“我爸把猪肉都送给爷爷奶奶和别人了,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肉吃了。”
  
  回家的路上,我问奶奶:“阿满是吃皇粮的,每月都有工资,为什么住着泥房子,他老婆做菜连油都舍不得放。而他儿子更可怜,像个病娃。”奶奶说:“阿满家人多,有儿有女,有老婆有爹妈,全靠他这点死工资。阿满这个人热心,要面子,人家来借钱,买肉垫钱,他总是小布衫里脱出,日子长了,富庙也会被吃穷。”
  
  从那以后,每次看见阿满,我总会想起那三间充满霉味的泥房,和那个像病娃的儿子。
  
  转眼到了年底。过年了,杀年猪是农村的习俗。村里已杀了好几头猪,但都是陌生人来屠宰。我问奶奶:“阿满去哪儿了,怎么不来杀猪了?”奶奶叹着气说:“阿满不会来了,他的手坏了。”
  
  手是屠夫的命。因为杀猪的每道工序都要用手来完成。阿满那双白藕般的手怎么会坏了呢?奶奶说是被野猪咬的。
  
  原来,夏天,村头的玉米成熟,山上的野猪纷纷下山到田里偷吃。一天,一只母野猪带着四只小野猪窜到阿满邻家的玉米地,邻居拎起锄头追打,但饿红了眼的野猪根本不怕人,母猪带着小猪一起围攻,邻居边打边叫:“快来人,有野猪!”
  
  正在家休息的阿满闻讯拿起杀猪刀,冲入猪阵,左砍右刺,凭借娴熟的杀猪技术,一剑封喉,干掉了两只小野猪。母猪见状,发疯似地狂扑过来,对准阿满拿刀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。阿满忍痛反击,但终因野猪皮太结实,阿满的刀怎么也刺不到要害。
  
  幸好,附近村民及时赶来,野猪落荒而逃。但阿满的手还是被撕开了口子,血流不停。望着全身是血的丈夫,阿满的老婆一把抱住他,号啕大哭,边哭边“骂”:“你怎么这么傻呀,野猪管你什么事呀,你当什么好人呀,你以为是家猪呀,用刀就能杀死?真是个猪头!”阿满忍痛笑笑道:“是的,是的,我是你的那个猪头!”
  
  有人说,做屠夫的,都活不长。因为杀生。但阿满的身体一直健健康康,除了那只被野猪咬伤的手。奶奶说:“阿满会做人,老天也长眼。”
  
  时光匆匆,好多年过去了。今年回家过春节,大年初一来客人,妈端出了一碗猪头肉。多年不见猪头肉,一口咬在嘴里,香喷喷,糯滋滋,油汁汁。我问肉从哪来,妈说:“是阿满托人带来的。他现在跟儿子一起,专门做‘阿满’牌猪头肉,用老一辈手艺做的,网上也卖,生意好得很呢。”
  
  吃着猪头肉,我仿佛看见了当年阿满那张胖乎乎的笑脸,那双粘满猪毛的大手,还有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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