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楼海霞
  
  一
  
  1947年末的一个向晚,骆富林穿着长袍马褂从火车站匆匆出来,一团白汽若隐若现跟在他的耳后。他刚从一列发自上海的火车上下来。
  
  坐上门口的黄包车后,他用标准的诸暨话对车夫说:到下江东协兴镬铺。
  
  骆富林极瘦,这一年他54岁。
  
  黄包车叮叮当当地摇过十几分钟,就到了镬铺门口。13岁的郭可树红着一双小手正在洗菜,见有人提着一只箱子,气宇轩昂地进门,而里屋的协理手忙脚乱地迎出来叫着“骆老板回来了”。
  
 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谁会想到,多年后的郭可树和骆富林会被时代这只大手翻云覆雨呢?
  
  这年夏天,来自牌头镇西山下13岁的郭可树,怀着既新鲜又害怕的心情进了协兴镬铺做了一名学徒。家贫,高小毕业他就被送到镬铺自己养活自己,工钱是一个月三斗米。他每天买菜烧饭洗碗,用小小一双手料理起了镬铺里十余人的吃饭问题。虽说如此,他也可能比同村同辈的人更幸运。
  
  这半年多过去了,郭可树还是第一次见到骆老板。
  
  当晚,骆富林开了一个会,结清工人工钱,安排明年工作,翻阅账本。一夜无话。
  
  正月里,郭可树拎着皮箱,跟在骆老板的黄包车后面,将老板送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。
  
  那时,拎着皮箱跑在车后的郭可树想,骆老板真有派头!
  
  二
  
  2014年,80岁的郭可树在江东新村的家里回忆起骆富林仍然是一脸激动的神情。
  
  他说,骆老板是枫桥人,民国20年(1931)在下江东办了协兴镬铺。雇了十来个工人,请了协理,平时铺里见不到骆老板身影。他长年在上海经营生意,一般年底廿八九夜才回来一趟。
  
  高小毕业的郭可树用“风流”两字概述骆老板。这个风流是“风流倜傥”的“风流”,是“数风流人物”的“风流”。他讲了一个“两‘富林’比富”的故事。
  
  事实证明“富林”是个好名字。那时姚公埠有个镬铺老板也叫富林,姓周。大概出生时父母都希望他们将来能做大家业。长大后,这两个叫富林的人都达到了父母的期望。某天,意气风发的骆富林和周富林相遇了:两人名字一样,做的生意也一样,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呢?酒足饭饱后骆富林提议:规定时间内比谁花的钱多。
  
  最后,花钱如流水的骆富林光荣胜出。
  
  1894年出生的骆富林,属马。镬铺开业时他38岁,正值盛年。“两‘富林’比富”的故事听来很有败家的嫌疑。但是,骆富林其实不是“纨绔子弟”,往深了说,他其实是善于散财的一个人。他不吝啬,善于助人,正是这一品质让他在时代的滔天大浪中保全了自己。
  
  骆富林曾多次接济浣江村里死后无钱入葬的村民。人活一世不容易,怎能离开人世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呢?骆富林有这样的仁慈之心,他自己也不清楚给多少人捐过棺材。郭可树说,只要有家属向他开口,他总是爽快地答应。
  
  从与人比富到替人善后,骆富林鲜明的性格可见一斑。
  
  三
  
  “三年学徒四年半足”。整整两年,郭可树一趟家也没回。那时的规定,学徒是不能回家的。其间,舅妈到城关时曾特意到下江东望他,一看外甥子做工又脏又累,劝他回家算了。但郭可树有韧劲:手艺不学好决不回家,而且也无颜回家。
  
  想想也是,还没学上手艺怎能中途跑路,要不然之前的苦就白受了。80岁的郭可树很替当年自己的选择欣喜。他现在每月好几千元的退休金,晚年生活过得知足而滋润。
  
  两年后新的学徒进来,郭可树终于学上了技术。做镬是纯手工。难度最大的是浇镬时铁水的控制和动作的快慢,直接影响镬的质量。而且浇镬时温度很高,危险系数也很高。要知道那是和铁水连续8小时的合作,只要稍有不慎,铁水瞬间就会变成恶魔。俗话说“镬厂做工不如沿街讨饭”,一般人哪里吃得消。
  
  那个时候,一夜6个人能浇百余只镬,也算不错的产量了。
  
  协兴镬铺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规格的铁镬,骆富林在上海的店铺把铁镬一批批卖出去。那个时候,协兴的镬都是销到上海的。
  
  几年后,勤奋的郭可树成为了八级工,这是工人中最高级别,人称郭老师。他在制镬这一行业里做成了顶尖高手。晚年回忆起自己对技术的追求,郭可树还是很欣慰的。他说他刚进镬铺时,师傅们问他想做店堂学徒还是老师学徒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
  
  这之后,时代这只巨手把杨家楼、安华、陈蔡的镬厂合并协兴镬铺,成立了诸暨锅厂,实行公私合营。那是1953年。
  
  郭可树也慢慢地从郭老师变成了工会主席、民兵连长,最后是厂长,把厂里的高级职位做了个遍。
  
  而骆富林老板作为资本家,历经了几场大的运动后都安然无恙。镬厂公私合营后,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工人,和郭可树来了一个身份大转换。
  
  1979年,骆富林以85岁的高龄逝世。
  
  四
  
  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,住在下江东锅厂周围的人们有一个集体记忆:一到阴天,围着锅厂小高炉的一圈区域,到处是等着烘干的尿片和衣服,场面颇是壮观,常常引得路人侧目。
  
  1978年和1979年,诸暨锅厂生产的凤凰牌铁锅凭分量轻、匀称度好,在全国铁锅质量评比中被评为第二名。郭可树强调说,凤凰牌铁锅其实是全国最好的,当时是把第一名让给了有出口业务的广东一家锅厂。
  
  这可能也是诸暨锅厂最为辉煌的一段日子。厂长到市里开会、做报告都是腰板笔挺、春风满面的。
  
  1985年,因为地方小,有污染,诸暨锅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,于这一年关闭。厂子里的百来号工人分别进入机床厂、黄金公司、铅锌矿、化肥厂、电除尘器厂等几家企业。
  
  1985年后,协兴镬铺、诸暨锅厂都成了历史的烟尘。
  
  郭可树感慨道:以前每个县都有一个锅厂,现在整个浙江省只剩下一家锅厂了。
  
  从县志上看,不要说每个县都有锅厂,更早前诸暨各个镇上都有镬铺。镬是百姓的吃饭家伙。一个灶头上必有两只镬,一只是尺八镬,一只是二尺四镬。二尺四镬用来煮猪食,尺八镬用来烧菜做饭。从镬的大小可以看出,家猪的地位是很高的。现在,富一点的农村里不但二尺四镬难觅踪影,就连尺八镬都越来越少。不但少,镬也是越来越小。
  
  这也说明,这个时代,吃饱饭已经不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了。
  
  
责任编辑